1949年初,國共談判時,毛澤東為新華社連續(xù)寫了六篇評論(史稱:六評戰(zhàn)犯求和)。
《毛澤東選集》收入了五篇,在《評戰(zhàn)犯求和》的題解中說:“這是毛澤東為新華社寫的揭露國民黨利用和平談判來保存反革命實力的一系列評論的第一篇。其他的評論是:《四分五裂的反動派為什么還要‘空喊和平’》《國民黨反動派由‘呼吁和平’變?yōu)楹粲鯌?zhàn)爭》《評國民黨對戰(zhàn)爭責任問題的幾個答案》《南京政府向何處?》等。”(《毛澤東選集》第四卷第1381頁)這個“等”字就是指至今還鮮為人知的被稱為新聞名篇的《蔣介石李宗仁優(yōu)劣論》。
歷史名篇的播發(fā)經過
當時,這篇評論引起了轟動。它不僅痛快淋漓地揭露了國民黨當局要求和談的目的,打掉了他企圖“劃江而治”的幻想,就寫作而言,構思別致巧妙,語言既莊重樸實,又幽默風趣,嬉笑怒罵,諧而不俗,是毛澤東新聞評論中的精品、體現(xiàn)他語言風格的代表作。當時,新聞界把它作為新聞佳話、寫作范文,廣為傳播,效仿者眾多。
1983年,毛澤東誕辰90周年前夕編輯《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時,曾把此文排入清樣,后因涉及“一些關系問題”被撤了下來。1993年,毛澤東誕辰100周年時,我寫了一篇《〈蔣介石李宗仁優(yōu)劣論〉的背后》,送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回信是“《〈蔣介石李宗仁優(yōu)劣論〉的背后》一文寫得挺好,但主要出于現(xiàn)時發(fā)表毛澤東同志的這篇評論是否適宜等方面的考慮,建議不要發(fā)表”。在這同時和以后陸續(xù)出版的《毛澤東軍事文集》《毛澤東文選》和《毛澤東年譜》《毛澤東傳》等書中,均未收入和提及這篇評論。為了不使這一新聞名篇被人遺忘,這幾年新聞界一些老同志不斷談論此事,并促我擬文介紹。當年在新華總社任軍事編輯的方實同志還多次向我談了此文的播發(fā)經過:
那是嚴冬剛過的一個清晨(1949年2月21日),白雪覆蓋的西柏坡一片安靜。毛澤東披著棉大衣,從他住的東院,沿小路到劉少奇住的小院,前屋是新華社的小編輯部。
他一進編輯部的門,起床不久的編輯們立即圍上來,有人問:“主席,今天你怎么起得這樣早?”他笑著說:“我還沒睡呢!”接著遞過稿子,又說:“剛寫好這篇評論,你們看看,發(fā)了吧!泵珴蓶|一走,編輯們你一頁我一頁地爭著讀起來,有人邊讀邊大聲叫好。當時編輯部有嚴格規(guī)定,一切稿件都要經過編輯審核,直到連標點符號都沒有錯誤才能發(fā)出。毛澤東的稿件也不例外。當然,這類稿件處理得迅速,很快送到文字臺、口播臺,通過電波傳到空中。
這一時期,毛澤東寫稿很多,他的稿件多半是由胡喬木帶回編輯部的,像這樣由他本人直接送稿的情況很少。這不僅說明了此文有根有據,有發(fā)稿過程,有收稿者、發(fā)稿者,而且看得出毛澤東對此稿的重視。
據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毛澤東年譜》載,前一天(按:以毛澤東夜間工作習慣看,可能是同一天),他致電在北平的葉劍英,要他派人把從南京來的顏惠慶、邵力子、章士釗、江庸等護送到西柏坡。顯然,這篇評論是為和談定調,為政治斗爭服務的。
毛澤東寫就的評論范文
這篇評論比較長,但為了讓當年戰(zhàn)爭參加者能重新讀到這一名篇,知其名而未見其文的年輕人見到這篇佳作,也為史家們提供些第一手資料,這里從1949年2月22日《人民日報》上摘錄前半部分,以供同賞共析。
桂系首領戰(zhàn)爭罪犯李宗仁白崇禧的言論行動,究竟是否和蔣介石顧祝同輩有區(qū)別的問題,引起了人們談論的興趣。
人們說,從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起蔣介石談和平,從同年同月二十二日起李宗仁談和平,兩個人都談和平,這是沒有區(qū)別的。蔣介石沒有下過如像言論自由、停止特務活動等項命令,李宗仁下了這些命令,這是有區(qū)別的。但是李宗仁的命令全是空頭支票,不但一樣也沒有實行,而且人民被壓迫的更厲害了。南京方面連和平促進會也被封閉了,上海方面屠殺了罷工工人。白崇禧則活像顧祝同。顧祝同命令劉峙炸毀了津浦路蚌埠淮河大鐵橋。白崇禧也正在命令張軫準備炸毀平漢路長臺關淮河大鐵橋及武勝關的隧道工程,積兩年之經驗,黃河南北的人民深知桂系軍隊的野蠻,較之蔣系軍隊有過之無不及。
人們罵蔣介石為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聽慣了,從來不申辯。人們罵李宗仁為美帝國主義的走狗,李宗仁沒有聽得慣,急急忙忙地起來申辯。例如李宗仁在一月二十七日經過中央社發(fā)表的“致電毛澤東”里面說:“貴方廣播屢謂,政府此次倡導和平為政府與某國勾結之陰謀,此種觀點系基于某種成見而來!边@里,李宗仁不但替一月二十二日以后的李宗仁政府求洗刷,而且替一月二十二日以前的蔣介石政府求洗刷,人們知道“倡導和平”這件事,蔣介石在前,李宗仁在后。
蔣介石昨天是兇神惡煞,今天也是兇神惡煞。李宗仁白崇禧及其桂系,昨天是兇神惡煞,今天則有些像笑面虎了。
蔣介石撒起謊來,大都是空空洞洞的,例如“還政于民”“我歷來要和平”之類,不讓人家在他的話里捉住什么具體的事物。李宗仁在這件事上顯得蹩腳,容易給人家抓住小辮子。例如,在他那個“致電毛澤東”里面說:“現(xiàn)政府方面,已從言論與行動上表明和平之誠意。所有以往全國各方人民所要求者,如釋放政治犯,開放言論,保障人民自由等,在逐步實施。事實俱在,何得謂虛?”人們說:“事實毫無,何得謂實?”李宗仁說:“事實俱在,何得謂虛?”李宗仁就是具有這樣一種傻勁的人物。
但是李宗仁也有勝過蔣介石的地方。在應否懲辦戰(zhàn)爭罪犯這個問題上,蔣介石及其死黨從來不說可以懲辦的話。他們或者不說話,例如在一月二十一日蔣介石的引退文告里對于中共的八條一字不提,或者表示反對態(tài)度,例如雷震,朱家驊,潘公展等人所發(fā)表的言論,根本反對將戰(zhàn)犯當作問題來討論。孫科也近似這些人,他說和平條件必須“公平合理”,意思就是反對懲辦戰(zhàn)犯。李宗仁不是這樣,他是又贊成,又反對,這就是李宗仁別致的地方。
李宗仁在其一月二十二日的聲明里說:“中共方面所提八條件,政府即愿開始商談!边@即是說,李宗仁的政府愿意即刻開始商談中共方面所提的懲辦戰(zhàn)爭罪犯一項條件以及其他七項條件,他首先給你一點甜的東西吃。過了六天,李宗仁的腔調變了,而且變得很厲害。
……
文章最后以“人們請看,李宗仁就是這樣反復無常的,又贊成商談懲辦戰(zhàn)犯,又不贊成實行懲辦戰(zhàn)犯,他的腳踏在兩條船上,這就是他和蔣介石不同的地方!笔瘴,前后呼應。
十六年后的故事及其啟示
這篇評論實在精彩。
這樣大的主題,在毛澤東筆下似信手拈來,揮灑自如,別具一格。題目擬得也耐人尋味。特別是后半部分,洋洋灑灑作文章,批駁得生動有趣,令人嘆服。應該說,毛澤東當時對李宗仁這個戰(zhàn)敗者,自不量力,還擺著代總統(tǒng)的架勢,對他說三道四,甚至以教訓人的口吻說話是有氣的。
這篇評論著重批駁的是李宗仁第一份《致毛澤東》。一個半月后的4月8日,李宗仁第二次致電毛澤東,毛澤東在公開發(fā)表他的“官樣”復電和李宗仁來電時,特意加了一段話:“新華社按:李宗仁此電尚有許多阿Q語調,對自己吹擂,頗饒興趣。所謂‘國共合作’,毫無界限,尤使人們感到心頭有些作逆。但是在根本上說來,李宗仁在全國人民的督促之下,似乎已增長了某些希望和平的誠意。是否如此,且看將來”(新華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第284頁)這段話用了“阿Q語調”“吹擂”“作逆”,比第一篇評論講得更尖銳,更直截了當。
可歷史是在演變的。16年后,即1965年7月18日,李宗仁先生和夫人郭德潔在程思遠先生陪同下,排除險阻,遠渡重洋,從美國到瑞士,轉送秘密回國,受到我黨政領導人和各界人士的熱情歡迎。
毛澤東于7月26日上午在中南海住所親切會見了李宗仁先生和他的夫人。據程思遠回憶,兩位當年幾度較量、幾度言和的老人,緊緊握手。毛澤東說:“你們回來了,很好,歡迎你們。”大家非常隨和地坐定以后,毛澤東以濃重的湖南鄉(xiāng)音幽默地笑著對李先生說:“哧!哧!清鄰先生,你這一次歸國,是誤上‘賊船’了。臺灣當局口口聲聲叫我們做‘匪’,還叫大陸為‘匪區(qū)’,你不是誤上‘賊船’是什么呢?!”李宗仁笑了,隨行的程思遠先生替他答道:“我們搭上的這一條船,已登彼岸!比舜蟪N瘯蔽瘑T長彭真接著說:“是的,登了彼岸!闭f著說著,大家哈哈大笑。
在當年的評論中,最后一句話是“他的腳踏在兩條船上,這就是他和蔣介石不同的地方!辈恢珴蓶|還記得那篇評論,是有意的,還是與此無關,屬無意的巧合?反正兩者是吻合起來了,似乎毛澤東當年的判斷靈驗了。
李宗仁先生于1969年1月30日在北京以78歲高齡逝世,他的臨終遺言是兩條:一是祝愿祖國繁榮昌盛,二是切盼臺灣早日回歸祖國懷抱,完成國家的統(tǒng)一大業(yè)。
新聞是歷史的見證,歷史的實錄。此事已過58年。毛澤東、李宗仁均已作古,人們的思想觀念在不斷變化。評介毛澤東這一幾乎被遺忘的名篇,不僅不會有“不敬”之感,也不會引起什么“關系問題”和“適宜”和“不適宜”之說,留給讀者的倒是歷史知識、政治故事、戰(zhàn)爭年代的軼聞趣事。對新聞工作者或新聞愛好者來說,得到的將是新聞背后的新聞、宣傳藝術、范文范例,啟示是:歷史名篇魅力永存。(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