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會客室
我本來以為這次訪問,馮小剛一定會“放炮”——帶著《集結號》重回賀歲檔,又遭遇上強敵《投名狀》。不是喜劇,沒有大明星,違反了不止一個“賀歲片”的慣例。如果不“放炮”,怎么和全明星陣容、投資高出數(shù)倍的對手玩轉同一檔期?
但馮小剛沒有“放炮”,無論我遞給他多少“火藥”,他都兩三散手,化淡了。他談得特別從容,特別自信,而那些馮氏語言的樂趣,也時時靈光閃現(xiàn);赝@幾年來非喜劇類電影的來路,講現(xiàn)有的明星制度優(yōu)劣,談《瘋狂的石頭》和寧浩……更多的,還是一個快要進入“知天命”的馮小剛,對自己電影生涯的回顧和現(xiàn)今的人生觀。好像消極,想想,卻又是豁達。
當導演13年來,馮小剛電影的票房,像一只穩(wěn)賺的股票,永遠挺在牛市。挺久了,也挺累的吧。馮小剛不會離開電影的,他說的那些“消極”的話,就像一個多年來都扣著風領扣的男人,不再愿意保持一個姿勢不變,于是解開了幾個扣子,讓自己站立得更愜意些,讓呼吸,更暢順些——于天地間。
簡評四部非喜劇類作品
馮小剛拍喜劇成名,但多年來他說過好多次,“我更愿意嘗試別的類型”。從《一聲嘆息》到《手機》、《天下無賊》、《夜宴》、《集結號》,馮小剛越走越遠。如今讓馮小剛回望這條路,我們可以看到,拍喜劇的馮小剛,是怎么漸進的嗎?
南方都市報(以下簡稱“南都”):現(xiàn)在回頭來看,從《一聲嘆息》、《手機》、《天下無賊》到《夜宴》一路過來,你現(xiàn)在怎么簡評自己這幾年來的非喜劇類作品?先說《一聲嘆息》吧。
馮小剛:《一聲嘆息》是對我自己經(jīng)歷的生活的一種緬懷,比較有個人色彩,有點自傳性質,我和男主角的經(jīng)歷很相似,這個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比較幸運的是這種個人化的東西恰好也是跟社會的發(fā)展比較同步的,算是我在那3部賀歲喜劇(《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之后第一次嘗試一個非喜劇的作品。3部賀歲片的票房一部比一部好,當時一聽說馮小剛要拍一個不是喜劇的作品,沒有人愿意投資,動員來動員去,最后中軍(王中軍)愿意投,而且條件是我不拿片酬。我特想拍這個戲,也答應了。我對這部電影算是特別有感情的,算是最真情流露的一部電影。
南都:然后你拍《手機》引發(fā)了好多話題,關于崔永元和《實話實說》……
馮小剛:《手機》我覺得是一個神來之筆,當時我們恰巧是開會在選體裁,到底拍什么?想來想去大家都覺得討論的這些東西沒意思,坐著的四五個人還老接手機,說不了幾句話就說“等會兒”,張三剛回來坐下沒說幾句話,李四又接電話,我就感嘆說真應該拍一個《手機》,劉震云(編劇)一聽就說“這個我愿意寫”!想的會是特別喜劇的電影,結果劉震云寫成了謊言啊、嘴不對心啊,往這個路子上去了,我覺得也挺好。這個體裁和《手機》有個共同特點,是和中國社會發(fā)展同步成長的,我是認準這個“要和社會發(fā)展同步”的理兒了。
南都:除了“手機”這個話題,影片也帶來挺多其他話題,比如廣告特別多,還有一個話題是關于崔永元的,當時忽然他就炸了,覺得你是沖著他來的……
馮小剛:我沒再想過這事,我覺得咱可以不聊這事了吧。(為什么?現(xiàn)在回望應該會不一樣了吧,至少說說你們能不能再成為朋友)哎呀,我真不想說這個事兒,不想招這些事兒,不談了!(語氣堅決)
南都:接下來是《天下無賊》,因為用了港臺明星,是不是存在你的一個希望——把馮小剛片子放到港臺去試試票房如何的愿望?
馮小剛:《天下無賊》是一個比較烏托邦式的善良愿望,而且我一直想拍一個比較流動性的電影。我對壞人良心發(fā)現(xiàn)做好事寄予特別大的那種熱情,我覺得拍一個壞人做了一件好事真的比拍一個好人多做了一件好事要有意思得多。從這個片子里你是可以看到我確實是個善良人。試探港臺市場的心當然是有的,因為這個故事不會像我過去的那樣講本土文化,誰都能理解。我想試試打開港臺市場,當然就要用在那邊有票房的明星。
南都:接下來就是《夜宴》……
馮小剛:如果說《一聲嘆息》是對我過去生活的緬懷的話,那《夜宴》就是一個業(yè)務匯報。你知道我原來是學畫畫的,畫了十幾年,從素描開始到寫生到最后專業(yè)做美工。《夜宴》的東西集在視聽這方面,一方面是總結我過去學美術的成果,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想拍一個我心里古典主義的東西——我理解的古典主義、古裝片應該是這樣的,那幾年不是看了好些流行的大片、古裝片嗎?《夜宴》是積聚在我內(nèi)心的能量的釋放,挺過癮的,絕對不會說跟誰像!(你想說大片還有這一種拍法?)我畫畫出身,我覺得顏色確實有高級這么一說。我就是想拍一個調子高級的電影,要是真正讓懂美術的人去看,他會說這個電影在這方面一定是一流的,是懂這個的人做的。
說俗一點,我名利雙收
南都:你的電影一路下來雖然評價總是方方面面,但有一點不能否認,就是票房一直走上升直線,我很想知道你對商業(yè)片票房有什么樣的可以分享的心得,可以提供給新導演,提供給中國電影市場?
馮小剛:這就是一個對觀眾的判斷力問題。觀眾很勢利,又很實際,他們相信品牌,馮小剛電影現(xiàn)在算是有品牌了,但他們又很實際,不好看照樣不賣賬。還有一個就是你不能跟著觀眾走,還是要讓觀眾跟著你走。我做每個電影都是不被看好的,我們做賀歲片時大家說喜劇不是這么拍的,喜劇是陳佩斯他們那種的,你這叫喜劇嗎?我拍《一聲嘆息》時找投資人,他說你哪會拍這個呀!包括拍《夜宴》,有很多人覺得在制作上,視聽上馮小剛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后來看到了呢,他就說這是譚盾、葉錦添弄的,那他怎么不知道譚盾、葉錦添是跟我達成了共識的呢?!這是我經(jīng)常說的把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才有意思。
南都:這個態(tài)勢是一個由內(nèi)到外的態(tài)勢,先搞定內(nèi)地再到港臺再到海外,這時應該是你再可以把這個影響力再往外擴的時候,為什么又忽然收回來了呢?
馮小剛:其實是因為內(nèi)地的市場越來越好。原來也只是兼顧海外市場,從沒說是完全就是海外,《夜宴》的主力市場還是內(nèi)地。當然還和片子類、投資有關系,我覺得1000萬美元以內(nèi)的投資現(xiàn)在的內(nèi)地市場是可以消化掉的,但1000萬美元以上的靠內(nèi)地就有點困難,我的片子基本都在千萬美元上下浮動,都具備本土市場可以收回的可能性。(你不是那種說我的野心是要往外走,做得更大,你還是比較扎根于本土的定位是吧?)還真是這樣!港臺、韓國、日本我想過,你說歐美,我還真沒怎么想過。
南都:除了市場的探索外,作為一個職業(yè)導演,藝術上和心態(tài)上一路走來,你有什么變化?
馮小剛:我原來拍片挺較勁的,比較急迫,希望一部一部接著出作品,現(xiàn)在我沒這么急迫了,現(xiàn)在很知足。當然我說這話的時候有人會認為我很消極……過去啊,我認為拍電影是唯死唯大的事情,唯一的事,天下最重要、最有樂趣的事。但今天呢,我覺得它不是唯一的,我有點疲勞,有點累了。這電影要喘息,你得生活去,要從容一點,把劇本弄得好一點,有感而發(fā)。我對自己說,你也拍了很多片子了,也證明了能力了,有資格有張有弛地過了。(怎么弛?)比如說可以去不同國家看看,打打高爾夫,斗斗地主(笑),跟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塊敘敘舊,這些都非常有意思。事實證明有好多時候我就是因為拍電影才失去了這么多生活!我最大的變化是這個。說俗一點,現(xiàn)在我名利雙收(笑),但我沒有那么大野心說名還不夠,我還得怎樣,我不是。我整個人生,我這個人,在世界上是個過客,這是一個讓我很放松的說法——再怎么輝煌都是一個過客,我想還應該多拿出點時間來去投身到火熱的生活里(大笑),電影呢……就是玩也會玩得疲勞的。等到拍電影時的欲望膨脹起來了、升騰起來了,我再去做就非常好。就像你不餓了還在吃飯,就等于浪費糧食,F(xiàn)在誰家的房子裝修,或者弄一個會所,說小剛你來給出出主意,哎呦我就高興,恨不得搭著工夫搭著錢,上趕子幫人干這事兒!南都:你從“我必須努力”轉入到現(xiàn)在這種平和、隨緣的心態(tài),這個轉變怎么發(fā)生的?
馮小剛:從喜劇、賀歲片打下了一個品牌,到華誼兄弟中軍、中磊又滿足了我另外一種類型的嘗試,拍了《天下無賊》、《夜宴》、《集結號》,我挺過癮。而且這樣的嘗試并沒有給投資人帶來災難,每一次的票房都比前一次高,馮小剛的品牌含金量也在增加,你說我還有什么道理心情不好?因此我才會說,你即使現(xiàn)在不讓我拍電影了,我也沒什么太多遺憾。
中國只有5人有票房號召力
《集結號》沒一個大明星,這樣的陣容放到歷年刀光劍影的賀歲檔去,是一個大膽嘗試。能否成為創(chuàng)舉還有待檢驗。敢于不用明星闖賀歲檔的馮小剛,他心目中,到底怎么看待中國現(xiàn)今的明星制?在他看來,明星不是大片的必須嗎?
南都:《集結號》與《投名狀》在同一個賀歲檔上,《投名狀》全是明星,您這至少不是電影明星吧,除了在資金分配上有一定取舍外,是不是也有一個大膽的嘗試在里面,覺得國內(nèi)市場有“馮小剛”這三個字就成了?
馮小剛:幾個因素構成,我當然很清楚自己值多少錢,有多少人來看,當然用明星當然會更好?擅餍怯袃蓚問題解決不了,一個是如果我要一個大的明星陣容,起碼再增加1/2的投資,那么這樣的投資在國內(nèi)收回來就很困難了,風險擴大了;另外一個就是明星是不少,而真正有票房號召力的、觀眾能沖著他去電影院買票的,你扳手指頭數(shù)都數(shù)不出5個人來!
南都:如果讓你數(shù)是哪5個人?
馮小剛:周星馳、劉德華、李連杰、梁朝偉、葛優(yōu)。就這幾個人,這幾個人里頭,要么是和谷子地(《集結號》男主角)血型不對,要么就是年齡大了不合適。如果在這幾個人里選不到合適的話,剩下那些明星知名度挺高,曝光率挺高,但對票房沒用!那我就不如用像張涵予這樣的,物美價廉,而且還沒有什么檔期問題。現(xiàn)在國內(nèi)好多明星也沒什么票房,但他給自己弄得是挺忙的,也麻煩,然后也不便宜。中國的明星制里面其實有一個怪現(xiàn)象,就是沒票房,但是要價倒挺高的。
南都:現(xiàn)在所有演員的片酬加起來是多少?
馮小剛:很低很低,全體演員加起來的片酬肯定沒攝影師貴。
南都:你這次也沒拿片酬嗎?
馮小剛:拿呀!干嘛不拿?
寧浩非常好,但他還要積累
去年寧浩的一部《瘋狂的石頭》不僅以300萬元成本拿下3000萬元票房,還讓久違了喜劇的中國觀眾開心大笑了。市場從不虛位以待,喜劇市場也一樣。有人預言馮小剛這下該緊張了,喜劇市場的新人成長起來了,老將會發(fā)出“廉頗老矣”的感嘆嗎?
南都:《集結號》試映以后,很多觀眾掉眼淚,都說這次馮小剛讓你哭了。你可不可以談一下自己從喜劇轉到悲劇的思想轉變?
馮小剛:第一不是馮小剛讓你哭,是谷子地讓你哭(笑)。另外一個說到我的轉變,我覺得和環(huán)境有關系,比如我剛當導演就拍這個《集結號》,不拍《甲方乙方》的話,這樣的題材,這樣的投資都不可能。那個時候就是比較適合拍喜劇,比較游戲感強的,投資也不大,然后審查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障礙,都很順利。倒不是說我一開始是喜劇的到現(xiàn)在是悲劇的,拍《甲方乙方》之前我就要拍《一聲嘆息》,《一聲嘆息》原來叫《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被下馬了,當時通不過,就沒拍。但其實這種悲喜交加的心態(tài)是一直伴隨著我。其實還是你手里的劇本決定了你用什么方式來拍電影。
南都:你下部片子是《貴族》,一個喜劇,對于國內(nèi)觀眾來說,他們對于喜劇的渴求感挺強烈,可能比對一個大片或是文藝片的渴求感強烈得多,你有這種感覺嗎?
馮小剛:可能也未必,為什么我那些喜劇都是三四千萬元的票房,而后面的都是一億多元的?(那時候的票價和影院規(guī)模不同吧?)《色,戒》不是票房挺高的嗎?拍文藝片也可以有一億多票房,所以什么事都有特例。
南都:《貴族》回到喜劇了,你這幾年算是離開了一下喜劇領域,現(xiàn)在回頭來看內(nèi)地的喜劇狀況,你覺得有哪個導演是比較強的、這幾年冒出來做喜劇的?
馮小剛:寧浩不就是一個嘛。(寧浩這個導演你怎么看?)就這一部《瘋狂的石頭》來說,我覺得非常好,但我覺得一個導演,不能就靠一部電影,如果后面跟不上也很容易就被觀眾淡忘,得接二連三地來。寧浩要再有兩部都是不錯的票房,他就立住了。我看寧浩非常聰明,他現(xiàn)在還在做這種大眾電影的路子,不是做小眾電影,如果這部片他紅了,馬上說我要做一個特別“文藝”的電影,可能他前面這一部積累起來的觀眾馬上就都耗光了。寧浩現(xiàn)在就應該像往銀行存錢似的,積累他自己在市場上的信用,然后有朝一日,他才有利息拿。
南都:當時寧浩出來,好多導演都贊嘆,陸川說:“我覺得寧浩出來馮小剛該緊張了。”對你來說存在這個問題嗎?
馮小剛:不存在,這個問題不是你緊張就能解決的問題。中國人的心態(tài)有時特別逗,他要是弄得不好,你就能好了嗎?你要真好也就不怕別人好!我拍了多少部電影了?我部部都成,我有什么可緊張的?人家一年輕人拍了一部電影我就緊張,我干脆別干這事了!
南都:幾年以后再拍喜劇,《貴族》會是一個和以往馮小剛的喜劇不同的喜劇嗎?
馮小剛:我還不知道,中軍愿意提前公布,但《貴族》這個本子我還沒寫呢。得把《集結號》的事弄完了,再踏踏實實做那件事。我沒法同時干兩件事,但我自己覺得如果我拍回喜劇的話,《貴族》也會是一個井噴式的票房!
這一次,馮導全說了
首次評點自己的四部非喜劇類影片
《一聲嘆息》
第一次嘗試非喜劇的作品。是對我自己生活的一種緬懷,是我特別有感情、最真情流露的一部電影!
《手機》
是一個神來之筆,謊言啊、嘴不對心啊我覺得挺好。是和中國社會發(fā)展同步成長的一部影片。
《天下無賊》
是一個比較烏托邦式的善良愿望,實現(xiàn)我拍一部流動電影的愿望。同時嘗試打開港臺市場。
《夜宴》
是一個業(yè)務匯報,一個調子高級的電影?偨Y我過去學美術的成果,拍出我心里的古典主義。過癮。
首次接招談“馮小剛招牌”的含金量
每一次的票房都比前一次高,馮小剛的品牌含金量在增加,即使現(xiàn)在不讓我拍電影了,我也沒什么太多遺憾!
首次公開列出票房號召力演員名單
明星不少,而真正有票房號召力的、觀眾能沖著他去電影院買票的,扳手指頭都數(shù)不出5個來!
首次回應寧浩對自己的“喜劇威脅論”
我拍了多少部電影了?我部部都成,我有什么可緊張的?一年輕人拍了一部電影我就緊張,我干脆別干這事了!